顾双习浑浑噩噩地被边察带出医院、坐上返回府邸的车。边察已从最初的狂喜中脱离出来,先给文阑打电话,让他直接和姜疏音沟通、调整孕期菜谱。
挂断电话后,边察坐在车里,忽然默默地发起笑来,笑意从唇角一直延伸到眼底。初为人父,虽尚不明晰该怎样当好一个父亲,但漫天喜悦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,脑中已然开始畅想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、日后又该怎样培养孩子。
他转而去拥抱顾双习,把脸埋在她小腹上,口气欢欣又轻快:“双习,我们有孩子了。”不需要她的回应,他连连落下亲吻,显得开心、喜悦,仿佛美梦成真、心愿落地,一切都合乎他的心意,他所想的必定实现。
“幸好你月份不算大,婚纱不必改尺寸,直接就能穿。”边察笑着说话,迫不及待地想要时间立刻快进到婚礼那天,“你现在年龄太小,还不能领证,可以先度蜜月、生孩子,等过几年,我们再正式登记……到时候再补办一个婚礼吧?就我和你,还有我们的孩子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,不在意听众有没有反应,光是抚摸着她的小腹,边察便心满意足。这个孩子来得太晚,若是早点到来,边察就能借机早日和顾双习结婚;但索性现在也不算太晚,正赶上他们即将结婚的当口,边察只当是双喜临门。
边察乐颠颠,抱着顾双习开始和她选名字:光是他自己在说,顾双习一丝回应也无,如玩具般任由他抚摸搓弄,最后被他搂在怀里,一下接一下地亲吻。
他夸她好棒、好乖,是孕育孩子的大功臣;又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孕吐反应激烈,怕她食不下咽、连累自己和孩子一同受罪。
边察字字句句都与她有关,听在顾双习耳中,却有如催命铃声,她终于难以忍受,胃酸上涌、食道异常痉挛,顾双习忽然捂住胸口吐了出来。
边察吓一跳,以为她是孕吐反应,连忙贴过来帮她抚摸拍打着后背,让她缓一口气;他扶着她的肩膀,摸出纸巾来替她擦去唇边秽物,又拿了瓶水,令她漱漱口。
他脸上笑容倏忽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担忧。边察说:“听说孕期前叁个月的反应会特别大,频繁呕吐、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……你也会这样吗?”
顾双习疲惫不堪,懒得摇头或者点头。她的呕吐根本不是孕期的生理反应,而是……纯粹的心理作用。
她觉得恶心、觉得反感,一想到自己将要被婚姻与孩子牵绊住脚步,她便如落入蛛网的蝴蝶般,明知挣扎只会叫自己被扯裂撕碎,却还是想要奋力一搏。望着近在咫尺、面露关切之色的边察,顾双习胃中翻滚更甚,她别过脸去,又一次发出呕吐声。
这次她什么都没能吐出来,胃里已经清空了。
车厢里通风系统强劲,很快便把呕吐物的气味清除出去,除去依然躺在他们脚边的秽物,方才的呕吐行为仿佛从未发生过。
边察不再说话,像也意识到她不适的原因,沉默地抱着她、贴着她,直到车在府邸大门外停下来。边察打横抱起她下车,低声吩咐仆从去清理车厢。
文阑和安琳琅等在门口。二人都得到了顾双习有孕的消息,面上一派喜气洋洋,见他们回来,俱迎上来道贺。
原以为皇帝和皇后都该微笑应承,不料边察连敷衍都懒,抱着顾双习就往楼上走,文阑和安琳琅方觉出不对劲来,自觉收了声息,诡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虽说私底下妄议主家并非体面之举,但文阑依然压低了声音:“……看来这府邸里,依旧难保太平啊。”
琳琅倒不意外,闻言只是笑了笑:“……在阁下把小姐带回来时,您就该意识到了。”
文阑耸肩笑笑:“常说伴君如伴虎,我们这位君主可比老虎可怕。小姐成为皇后,难说是福是祸。”
他叹气,老派地搓了搓手:“但我们这种做下人的,能做的也极为有限。任凭主家闹得天翻地覆,临到最后,不也还是我们去收拾残局?”
边察抱着顾双习,一路上到卧室,将她小心翼翼地搁在床上。
他走去浴室,用热水打湿毛巾后拧干,亲自给她洁面擦手,试图以此安抚她的心神。
顾双习始终不发一言,唇线抿成倔强的形状,仿佛没什么东西可以撬开她的嘴。边察望着她叹气,在床边半跪下去,貌似投降般地埋下脑袋、对她展现出脆弱姿态。
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,绝非软弱之语:
“……双习,我知道你不情愿嫁给我,更不情愿为我生儿育女,但你是个聪明女孩,不妨想想,除了我身边,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归宿吗?”
边察抚摸着她的指尖。时值六月,帝都气温维持在二十五度上下,顾双习却全身发凉,指尖尤为冰冷僵硬。边察只好将她双手掖进自己怀抱,试图用体温温暖她。
他温言相劝:“结婚乃是利益交换,我有权有势,且愿意把全部身家都记在你名下,就是你想当一当皇帝,我也乐得让位于你;同时,人类天性中也趋向于选择优质基因、养育后代,我自问身强力壮、头脑聪明,正适合成为你的另一半,我们的孩子会拥有最好的先天与后天条件。双习,你还能遇到比我更好的结婚对象吗?”
顾双习眼球动了动,像找回了焦距,重新对准了他的脸庞。
她倏然一笑,脆生生又冷冰冰:“可我从没想过结婚,更没想过生子。这一切都是你逼迫我的,是你想用这些俗世之物捆绑住我、使我不得自由。”
“但如果你足够勇敢,你就不会被这些东西裹挟。”边察轻声回应她,面上甚至含着笑,近似恶意,“你可以反抗、可以拒绝,还可以想办法堕胎。不管是用拳头反复捶打腹部、还是秘密地弄来堕胎药,总之办法多的是,只看你能不能下定决心、敢不敢对自己动手。”
“可是双习,你不敢的。你胆子太小、性格太懦弱,遇到一点儿事,便承受不住般地立马想要逃避,再把自己的软弱归咎于:你什么都没做错,全都是我逼你的。你的确什么都没做错,因为你什么都没做。”
边察轻飘飘又居高临下,用满不在乎的语气,一句一句地把过错全都推到她身上:“从一开始,你跟我走,我把你放倒在床上,你便没有拒绝我……那时你就知道,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,可能是锦衣玉食、也可能是男欢女爱;当然,你当时也可能是被吓傻了、想不起来要反抗,可是后来呢?后来你不也默认了,自愿做我的笼中鸟,还满以为是被迫的。”
“我对你已经足够好了。我想办法取悦你、讨好你,凡事都愿意顺着你的心意,你想看书就看书,想画画就画画,想上学就上学,我从没有叫你的愿望落空过,除了放你离开。但我怎么可能自愿放你离开?凡事皆有代价,你过上优渥生活的同时,也需要付出劳动,比如陪在我身边。你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伴侣,既不懂察言观色,更不懂提供情绪价值,完全是仰仗着我的偏宠,才能继续做人上人。”
说到这里,边察面上露出一点儿微笑,嗓音重又变得轻盈:“纵使你有这样多的缺点,我也从未苛待过你,因为我爱你、喜欢你,宁愿委屈自己,也想要你快乐。但你是怎么回报我的?在我想方设法地哄你开心的时候,你在偷偷策划着逃跑!”
“双习,你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,天生不值得被珍重对待。”他说,“找回你的那晚、我对你做的那些事,才是真正与你相配的待遇。”
“可偏偏我又是个心软的丈夫,一见到你,就觉得那些前尘往事、新仇旧怨,全都一笔勾销了。你都已经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了,我只想亲你、抱你,把你娶回家供着,哪里舍得折磨你。”边察自言自语,先被自己感动到,笑意更深更重,“可惜你还是你,幸福触手可及,却还要将它拒之门外。双习,你确实不值得被珍重对待。”
“你说够了吗?”顾双习面无表情地问道。
边察立刻换了一副诚恳认错的嘴脸,谦卑地低下头去:“对不起,双习,我刚刚说的话实在有失偏颇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紧跟着又说,“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的,我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。”
多奇怪,听了他的那些话,她不觉得愤怒,更不觉得痛苦。顾双习心如止水,不能被拨开一丝波澜,只是——心平气和地令那些话左耳进、右耳出。
她才不想分出个是非对错,因为她早已把这些事放在心中的那杆天平上,称量清楚了个中轻重。
边察伤她、害她,将错处全推到她头上,他自己则被清清白白地摘出去,何其无辜、又何其纯真的皇帝阁下!他自有权柄在手,能把黑描绘作白,她的确纠正不得,但她仍有反抗手段。
顾双习离他如此之近,她不知他究竟是太放心、太自信,还是真的认为她不可能对他动手。
过去的她或许出于软弱、或许出于顾忌,而久久不能下定决心、真正同他对抗。可如今事态已演变至如此脱轨的地步,再不有所作为,恐怕顾双习确实只能被边察拖拽裹挟着,去往无间地狱。
她感到头晕目眩,心脏仿佛下沉至腹部,在皮肉深处震撼而又强烈地鼓动着、起伏着,撺掇她快快作出决定,在腹中胎儿尚未真正成型以前。工具就在身边,只需她伸手、紧握,再用力刺出,面前这仿佛无法逾越也不能铲平的高山,便能在瞬息之间被她夷为平地。
在边察的注视中,顾双习弯下腰,将手伸向床头柜的抽屉。
她记得那里面放着一把皇帝防身用的匕首,直到将那沉甸甸的冰冷金属握在手中,顾双习稍感心安。
匕首轻巧,如一样无害玩具,被她掂在掌心。顾双习面含微笑,将刀面贴在自己腹部,隔着衣物布料轻柔地摩擦着。
边察果然略微色变,手靠上来试图隔在匕首与小腹之间,防备她突然发难、当着他面给自己开膛破肚。
他清楚她恨他,连带着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恨;他也猜到她想要堕胎,打定主意要拦下她,用什么办法都好,孩子必须安安稳稳地在她腹中长大。
顾双习就等着他靠近,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小腹处,在他掌心贴紧她的那一刻,她握紧刀柄、将匕首狠力刺向他。
从小到大,她没有亲手杀过任何活物,更未进修过医学知识,不懂要害究竟在何处。这一刀直直刺入边察左肩,鲜血涌流而出,迅速浸湿他的衬衫。
那血流得汹涌,几乎立即沿着刀身淌到顾双习手上,血液还残留着温度,不算滚烫,却依然激得她手掌发抖。顾双习没有松手,而是再加上另一只手,用双手紧紧攥握住刀柄,把控着匕首,令刀身在伤口里又旋转了半圈、把创伤面扩得更大。
血流得太多,鲜红涂满她的视野,顾双习只觉头晕症状愈发严重,她再也握不住刀柄,终于大发慈悲般地松了手。边察紧跟着扶稳匕首,避免刀身偏移、造成更多伤害,他腾出另一只手去按床头铃,紧急呼叫仆人。
明明他正身负重伤、血色迅速在衬衫上扩成一朵巨大的花,边察却仍有余力和好心情,冲着顾双习扯出一个笑。“我知道,你早就想对我挥出这一刀。”他轻声说话,透露出阴谋得逞的狡黠气息,“我也的确欠你的……总算还上一笔。”
“但是啊……双习、双习,”边察呼唤着她,如身陷十里雾中,唯有呼唤她名,方能保持头脑清醒,不致迷失方向,“即便你挥出这一刀,也只会让我更加爱你。你跑不掉、躲不开的,你注定要一直一直、与我绑定在一起。”
他虚弱地微笑着,指尖沾了点儿他自己的血,缓缓涂抹在她指根处,如再一次为她戴上戒指。
就在闻讯赶来的文阑和琳琅踏进卧室房门的那一刻,边察訇然倒地、就此昏死过去,只留下顾双习蜷缩在床上,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一幕。这座横贯在她面前的山确实被她夷平,可迎接她的,是又一道万丈深渊。